□ 谢正义

“灵璧石出自凤阳府宿州灵璧县，其石色黑如漆，间有细白纹，叩之声音清越。”明代计成在《园冶》中写下这段话时，灵璧石已成为中国园林不可或缺之景。

冬日午后，叩访友人家。未及入门，先闻一声清越磬音自书房传来。友人正俯身以软布拭一方墨石，动作轻柔如为婴孩揩面。见我至，他只将石轻轻一转，石体在稀薄冬阳下泛出幽光，不似凡间物。

“来得正好。”他引我至榆木架前，“听听。”指节轻叩，清音再起，于四壁间回旋，久久未散。

三排木架上，静立着二十余方石。或如山势连绵，或似兽脊起伏，更多的却什么也不似，仅是石。偏偏是这些“仅是石”者，最耐端详。它们不迎合想象，自在成天地。

友人递来一掌大小石，入手沉实。墨玉质地上银纹流转。他说此为灵璧石，出自安徽灵璧地下，距今已有八亿年。原是海底沉积岩，历经地壳变动、高温高压脱胎换骨，质密故发金玉之声。

灵璧藏石之风可溯至唐宋。宋人杜绾在《云林石谱》中将其列为诸石之首。昔时文人嗜石成癖，米芾见奇石便拜，苏轼曾以画易石。《素园石谱》亦载，有人为一方佳石“掘地三丈”。

友人指一方形似龟背之石，说是十年前乡间偶得。雨后石半陷泥中，露一角如龟甲。洗净后纹理天成，徒步负归。言谈间，指腹仍流连石面，如抚老友脊背。

另有一“卧虎石”，得来更曲。闻某老宅拆迁，院中有垫门石类灵璧。赶去时屋舍已颓，终从瓦砾中救出此石。右上角残损一处，断痕犹存。

藏灵璧石，需学识，亦凭缘。今市面仿品迭出，或以常石染色，或借工具雕纹。真品叩之清越，仿品声浊；真品纹出天然，仿品痕迹太工。

宋代米芾论石，倡“瘦、皱、漏、透”四字。瘦为挺拔，皱谓多纹，漏即孔窍相通，透则孔窍贯穿。此标准沿袭千年，奉为圭臬。

然友人觉得，规矩是死，石却鲜活。他更重石中气韵。指角落一石，貌不惊人，既不瘦亦不透，独蕴沉静之气。

交谈间，他指腹始终摩挲一小石。言此习已多年，闲时便握于掌中。日久石面养出温润包浆。

古人谓玩石如对话，他以为不必言玄。不过是指触纹理起伏，目观色泽变幻。往复之间，心自澄明。

藏最久者为一方山形石，相伴十五载。昔年用两月薪金换得。今石色愈沉，石音愈清。“如老友，彼此皆变，情愈厚笃。”

赏石是独处之事，亦为交流之媒。他结识诸多同好，常聚品评心得。不论出处，不问价码，只看形、质、音。有时为一石优劣，可论半日。

架上另有一人形石，殊为特别，乃一老藏家临终所赠。老人言，此石伴其四十春秋，盼续得知音。

灵璧石之价值，实难言清。或谓价等黄金，一方精品可值数十万；或云承载文脉，为自古雅事。于友人，每石背后皆藏一段光阴，见石如见来时路。

暮色渐沉，他燃亮暖灯。光下石影斜映素壁，如另一重静默陈列。言每日观之，心即安稳。

辞别时，他让我叩击最大一方石。清音再起，似从极远处来，又若自石心深处发出。

忽忆《云林石谱》所载，千载前古人，亦如此轻叩顽石，聆听这穿越时空的清响。八亿年光阴凝结于此，于这寻常书房中，石续写着自己的生命。而藏石之人，借由冰冷石体，触摸着时间的温度。